第919章 迷迭香(1 / 1)

女仆长注意到了小公主的改变。

她很疑惑。

曾经那个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哭闹摔东西的小姐。

最近安静了许多。

她不再把仆人当马骑,也不再随意将饭菜泼到别人身上。

她只是……

看得更多了。

那双纯净的眼睛,开始流连在那些仆人身上。

带着一种女仆长看不懂的探究。

直到有一天。

她看到六岁的李沐涵。

正踮着脚,小心翼翼地想从年近六旬的米莉手中。

分担一个盛着汤碗的托盘。

“米莉奶奶,这个我来拿哦。”

那一瞬间,女仆长脸上的慈爱笑容凝固了。

她不动声色地走过去。

动作轻柔却不容置喙地从李沐涵手中接过了那个盘子。

“小姐。”

“这些粗活,不该由您来做。”

李沐涵却噘着嘴,一脸认真地反驳。

“西尔维娅说了!我应该去倾听大家的声音!”

她指了指气喘吁吁的米莉。

“米莉奶奶端不了这么多盘子!所以我应该帮助她!我是主人,就应该关心自己的仆人!”

女仆长的眼底,有什么东西迅速冷却。

她依旧微笑着,摸了摸李沐涵的头。

温软语地安抚了几句,便让她先去餐厅等着。

李沐涵蹦蹦跳跳地走了。

女仆长缓缓转过身。

脸上的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。

只剩下冰冷的漠然。

她看着米莉。

老仆人被她看得浑身一抖。

吓得缩在角落,双手无措地攥紧了围裙的一角。

“你今天就收拾东西吧。”

简简单单的一句话,像是一柄冰锥。

刺穿了米莉的耳膜。

“女仆长……”

米莉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。

她“噗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哭着求饶。

“我错了,我不该让小姐帮忙的,我再也不敢了,您别赶我走啊……”

“既然大小姐都亲口说,觉得你端不动盘子了。”

女仆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。

“我会向老爷和夫人说明情况,给你一笔丰厚的遣散费,你回老家去吧。”

“不,我不要钱!”

米莉哭得更厉害了。

“小姐那么可爱,还那么小,我想继续陪着小姐长大……”

“僭越。”

女仆长打断了她。

“小姐不是你的孙女,她是我们的主人。”

“一个连盘子都端不稳的仆人,对主人来说,只是累赘。”

晚上。

女仆长隔着门缝,看着房间里。

李沐涵和那个叫西尔维娅的女孩儿凑在一起。

头挨着头,对着一本彩色的童话书笑得前仰后合。

那笑声清脆悦耳。

落进女仆长的耳朵里,却让她脸上的神情愈发冰冷。

肮脏的血脉……

和她的母亲一样,骨子里就带着不入流的东西。

她一定会污染大小姐,教给她那些卑贱的思想。

我必须要保护大小姐。

女仆长的手在身侧悄然握紧。

她的命是老爷和夫人救的。

没有李家,她早就死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天。

她被自己的继父欺负,被卖过三次。

身体被折腾到已经无法生育了。

所以,她必须付出自己的一切。

为小姐铸造起一堵密不透风的墙。

隔绝所有可能伤害到她,污染她的东西。

大小姐是老爷和夫人交给她最重要的宝贝。

绝对,绝对不能受到任何人的污染。

第二天,天还没亮。

米莉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小包袱。

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庄园。

只有女仆长来送她。

“女仆长……”

米莉颤抖着,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用布包好的小油纸包。

递了过去。

“这、这是桂花蜜饼……小姐最喜欢吃的,我以前每天都做给她……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沐涵小姐做了。”

“请您……请您一定交给小姐……”

她哽咽着,深深鞠了一躬。

“无论我在哪里,我都会为小姐祈祷……祈祷她平安喜乐……”

女仆长面无表情地接过那个还带着余温的小包。

“我知道了。感谢你这些年对李家的付出。”

她目送着米莉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。

然后转身,将那个油纸包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。

现在。

是时候去解决另一个麻烦了。

...

...

西尔维娅在镜子前穿好了崭新的女仆装。

她左右看了看,确认裙角平整。

领结系得端正,这才满意地走出房间。

准备去母亲的房间门口等她。

仆人的房间都集中在一楼潮湿的一角。

但此刻,西尔维娅却看到母亲正从走廊尽头。

女仆长的房间里走出来。

母亲的眼眶通红,像是刚刚大哭过一场。

“妈妈……”

她小心翼翼地打了个招呼。

母亲看到她,身体猛地一僵。

脸上瞬间露出了无比痛苦和……厌恶的表情。

那眼神,让西尔维娅的心狠狠一抽。

下一秒,母亲冲过来。

一把拽住她的手腕,几乎是拖着她回到了她们自己的房间。

“砰”地一声关上了门。

“为什么啊!!”

母亲歇斯底里地朝着她怒吼,声音尖利得刺耳。

“为什么又是你啊!!我被人强暴,连你父亲是谁都不知道!”

“你已经毁掉了我的一生了啊!!”

她抓着西尔维娅的头发,像是疯了一样。

“为什么现在!!又是你!!”

“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话,为什么不能乖乖的!!”

“为什么要惹大家不开心啊!”

西尔维娅呆住了。

她……

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。

她只觉得天旋地转。

母亲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,将她割得遍体鳞伤。

她下意识地跪在母亲面前哭着认错。

“妈妈,对不起……我错了……我不知道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
歇斯底里的怒吼最终化为了崩溃的呜咽。

母亲一把将跪在地上的女儿紧紧抱在怀里。

泪水浸湿了西尔维娅的头发。

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啊……西尔维娅……是妈妈对不起你……”

当天晚上。

李沐涵抱着那本厚厚的童话书坐在地毯上。

两只小脚不停地晃着。

她等啊等。

等到时钟的指针都走了一大格。

西尔维娅姐姐还是没有来。

说好的一起看书呢!书还没看完呢!

她很不高兴。

小嘴噘得老高。

西尔维娅姐姐为什么不来!

她穿着小熊睡衣,趿拉着毛绒拖鞋。

气呼呼地跑下楼,来到仆人区。

用力敲响了西尔维娅的房门。

“咚咚咚!”

没人开门。

她更生气了。

西尔维娅居然敢不等她就直接睡了?!

可转念一想,小小的眉头又皱了起来。

唔,会不会是她白天太累了?

也对哦,我有时候晚上也会倒头就睡。

西尔维娅姐姐白天要做那么多家务,肯定很忙很累。

她这么想着,心里的气消了一半,踮起脚尖悄悄地回了房间。

可是第二天。

李沐涵在餐厅没见到西尔维娅。

在花园里没见到西尔维娅。

甚至连她妈妈的身影都没看到。

她疑惑地到处打听。

可那些平日里对她听计从的仆人们,一个个都像是被缝上了嘴巴。

只是低着头,缄口不。

李沐涵彻底生气了。

她像一头愤怒的小狮子,冲到正在擦拭落地窗的女仆长身边。

今天下雨,空气阴冷潮湿。

女仆长的后背痛得厉害。

但她还是忍着疼,一丝不苟地将玻璃擦得锃亮。

“西尔维娅姐姐和她的妈妈呢!”

李沐涵的声音又尖又响。

女仆长放下抹布。

缓缓转身,对着她提裙行礼。

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。

“小姐,西尔维娅和她的母亲,因为犯了严重的错误,已经被我解雇了。”

李沐涵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。

“我不要!”

她哭着闹了起来,声音尖利。

“你把她们还给我!我命令你,把她们找回来!”

女仆长慌了神。

她的所有话语,在小姐撕心裂肺的哭声中。

都变得苍白无力。

“小姐,您听我说,她们不适合这里……”

“我不要听!!”

李沐涵用尽全身力气。

狠狠推了女仆长一把。

女仆长本就忍着背痛,被这股力道一推。

脚下一个不稳,后背重重地撞在了旁边一张硬木方桌的桌角上!

“呃!”

剧痛让她眼前一黑。

闷哼一声,整个人软倒在地。

疼得根本站不起来。

可她还是挣扎着。

想跪着爬到李沐涵身边去安慰她。

“小姐……别哭……是我的错……”

但李沐涵哭得更厉害了。

看着她挣扎的样子,眼里充满了陌生和抗拒。

这是第一次。

女仆长发现,自己所有哄慰的手段都失效了。

自己的话。

这个孩子好像一句都听不进去了。

当天晚上。

夏玥回到了庄园。

李沐涵像找到了救星。

立刻扑进母亲怀里哭着告状。

“妈妈!赫莉斯把西尔维娅和她的妈妈赶走了!”

夏玥抱着女儿。

看了一眼脸色惨白,站在一旁的女仆长。

她和女仆长在书房里单独谈了话。

再出来时,夏玥蹲下身。

擦干了女儿的眼泪,温柔地承诺。

“放心吧,宝贝,妈妈会亲自去把她们接回来的。”

李沐涵这才破涕为笑。

女仆长一直低着头,一句话也不敢说。

她没想到。

她真的没想到。

那个身份卑贱的女孩儿和她的母亲。

在小姐的心里……竟然这么重要。

会比……自己更重要吗?

这个念头一起。

她便惶惶不可终日,就好像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支柱。

出现了一道裂痕。

接下来的几天,她都心神不宁。

直到一周后。

又是一个雨夜。

她的后背疼得像要断掉。

一阵猛咳之后,喉咙里泛起一股铁锈味,她低头一看。

手帕上竟是一抹刺目的鲜红。

外面“轰隆”一声,炸开一个响雷。

她心里一紧。

小姐害怕打雷......

每次都必须要自己抱着才敢入睡。

她顾不上身体的剧痛。

一瘸一拐,拖着沉重的身体奔向二楼李沐涵的房间。

李沐涵果然缩在床上。

用被子蒙着头,瑟瑟发抖。

女仆长心疼地想走进去安慰她。

就在这时。

楼下的大门开了。

夏玥回来了。

她身上全是冰冷的雨水。

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。

她一不发,径直上了二楼。

路过女仆长时,只是对她极轻地点了点头,然后走进了房间。

女仆长的心猛地一沉。

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她湿冷的脊背,瞬间窜遍了全身。

房间里。

夏玥的话,像是一把温柔的刀。

将所有希望彻底割断。

“西尔维娅……和她的母亲回到了家乡。”

“但是……她们的钱被人骗光了……她母亲的身体本来就不好。”

“一路上都在发高烧,还因为护照的问题,买不了飞机票……”

夏玥不想告诉女儿,什么是死亡。

李沐涵却不停地追问。

“妈妈,到底怎么了?”

夏玥抚摸着女儿冰凉的额头。

声音艰涩。

“西尔维娅的妈妈……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,不在了。”

“那西尔维娅姐姐呢……”

“你别担心,宝贝。”

夏玥强忍着悲痛。

“西尔维娅被妈妈的一个好朋友收养了……她是妈妈见过的最善良的人,一定会让西尔维娅幸福的。”

“但是……妈妈……”

李沐涵的声音很轻。

在这一刻,她似乎不再惧怕窗外震耳欲聋的雷电了。

她呆呆地看着母亲。

一字一句地说道。

“西尔维娅……再也没有妈妈了……”

夏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。

只能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。

门外的女仆长如遭雷击。

怎么会这样……为什么会这样……

我明明给了她们足够多的钱……我……

“小姐……我……”

女仆长忍着后背撕裂般的疼痛。

想走进去,想解释什么。

李沐涵慢慢地转过头。

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。

瞬间照亮了她那张稚嫩却毫无表情的脸。

她看着她。

无比清晰地说道。

“我讨厌你。”

“诶……?”

女仆长愣住了。

“我不想再见到你了。”

女孩儿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。

配合着又一声轰鸣的雷声。

狠狠砸在女仆长的心上。

“我这辈子,最讨厌的人……”

“就是你……赫莉斯。”

而那句话,和那一道雷。

也彻底击碎了赫莉斯心中那早已千疮百孔的裂痕。

“李沐涵!”

夏玥的声音第一次如此严厉。

“不许对赫莉斯说这样的话!”

赫莉斯呆呆地站在门口。

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。

李沐涵通红的眼睛里,是前所未有的仇恨。

她死死地盯着赫莉斯。

“就是因为你……都是因为你!”

她哭喊着,小小的身体因为愤怒和悲伤而颤抖。

“我讨厌你……我讨厌你!西尔维娅的妈妈不在了……西尔维娅没有妈妈了……都是因为你!”

夏玥心疼地抱住女儿。

对门口的赫莉斯挥了挥手,声音疲惫。

“赫莉斯,你先回房间休息吧。”

赫莉斯拖着身体,机械地转身。

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后背那钻心刺骨的疼痛。

身后,是房间里李沐涵不曾停歇的哭声。

和夫人低声训斥的声音。

她回到自己的房间。

关上门,隔绝了那个她曾用生命去守护的世界。

她拉开抽屉,拿出那本陈旧的相册。

第一页,是她第一天来到这座庄园。

拘谨地站在大门前,脸上带着怯懦和对未来的向往。

翻过一页,是她第一次见到刚刚出生的小姐。

小小的婴儿被包裹在柔软的襁褓里。

睡得那么安详。

她记得自己当时连呼吸都放轻了。

生怕惊扰了这个天使。

再翻一页,是她第一次把小姐抱在怀里。

那小小的、温热的重量。

让她冰冷的人生第一次有了滚烫的意义。

她指尖颤抖地抚过一张张照片。

小姐第一次笑,第一次走路。

第一次含糊不清地喊她“赫莉”。

每一次,都像是刻在她生命里的烙印。

可如今,这些烙印。

却在灼烧着她。

“派不上用场的仆人……”

“是主人的……”

“累赘……”

她自己的声音。

在脑海里反复回响。

累赘……

是我……

是我成了小姐的累赘……

她慢慢站起身。

打开了衣柜。

她取出了那套最得体、最正式的女仆装。

那是只有在迎接最尊贵的客人时才会穿的。

衣服的胸口。

别着一朵蓝色小花。

那是一株迷迭香。

是小姐曾经亲手为她采摘的。

它的花语代表着永恒的忠诚与爱。

她将其制作成了永不凋零的装饰。

那是她存在的证明。

她换上衣服,精心梳理了自己的头发。

一丝不苟。

她对着镜子里那个虽然已经四十岁。

但风韵犹存的女人微微笑了笑。

那笑容里没有了平日的严厉。

满是她第一次来到这里,遇到小姐之后的温柔。

我的小姐。

我的迷迭香,我这一生见过最美的天使。

赫莉斯永远都爱着您。

无论我在哪里。

赫莉斯都会为您祈福……

愿您,平安,喜乐……

第二天。

仆人在赫莉斯的房间里。

发现了她上吊的尸体。

那朵迷迭香。

慢慢从她胸口滑落。

轻轻地掉落在了地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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