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随我回家(三)(2 / 2)

张宇没接话,打开电视调至静音,屏幕上正在播放晚间新闻。他靠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,视线却落在窗外的雨帘上。李瑶偷偷打量他,发现他眼角有道极浅的疤痕,笑起来的时候会更明显些。

“你是学生?”他忽然开口。

“嗯,美院的,大三。”李瑶搅着杯子里的姜丝,“今天出来写生,没想到遇上暴雨,画具包都湿透了。”

她瞥见自己放在门边的画夹,帆布表面的颜料被雨水泡得发晕,大概里面的画纸也全毁了。那是她熬了三个晚上准备的参赛作品,现在想起那些细腻的笔触被晕染成一团模糊,鼻尖就有些发紧。

张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起身走到画夹旁。他动作很轻地拎起来,发现底部还在滴水。“里面有画?”

“嗯,废了。”李瑶别过头,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。

他没再说什么,把画夹拿到阳台,小心地靠在晾衣杆上,又找了几个夹子把帆布边缘撑开。“明天如果放晴,或许还能救回来几张。水彩遇水虽然晕,但干透后会有意外的肌理。”

李瑶愣住了。她学了十年画,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水彩被泡坏的样子。

雨势渐小的时候,张宇从卧室抱来一床薄被。“客房很久没住人,不过床单都是新换的。你要是不嫌弃……”

“不嫌弃!”她慌忙打断,脸颊发烫,“太麻烦你了。”

客房在客厅东侧,窗户正对着老巷的青砖墙。李瑶躺在床上时,还能听见巷口杂货店的收音机在播放老歌,夹杂着邻居关门的声响。这让她想起外婆家的老房子,也是这样充满烟火气的夜晚,蝉鸣和麻将声能持续到后半夜。

凌晨三点,她被渴醒了。客厅里还亮着盏小夜灯,张宇蜷缩在沙发上,盖着条毛毯,呼吸很轻。茶几上放着她喝剩的半杯姜茶,旁边还有个剥开的橘子,果肉晶莹剔透,显然没动过。

李瑶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倒水,玻璃杯碰到台面时发出轻微的声响。沙发上的人动了动,她僵在原地,看见张宇揉着眼睛坐起来。

“吵醒你了?”她声音发哑。

“没有,本来就浅眠。”他打了个哈欠,头发睡得有些凌乱,“再喝点水?”

她点头,看着他给自己续满热水。月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,在他侧脸投下淡淡的阴影,忽然发现他睫毛很长,不像这个年纪男人该有的柔软。

“你以前也画画吗?”李瑶没头没脑地问。

张宇握着水杯的手顿了顿,抬眼时眼底有细碎的光。“画过几年,后来手抖得厉害,就放下了。”

她还想再问,他却起身往阳台走。雨已经停了,月亮从云里钻出来,照亮晾在绳上的画夹。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帆布表面,像在安抚什么。

第二天李瑶是被阳光晒醒的。她冲到阳台时,发现画夹已经被搬到窗台上,几张较厚的素描纸虽然皱了,线条却还清晰。张宇正站在厨房门口煎蛋,白衬衫袖子卷到手肘,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。

“醒了?”他回头笑,眼角的疤痕陷进去个小窝,“我买了豆浆,在桌上。”

餐桌上摆着两副碗筷,盘子里的煎蛋边缘焦脆,撒着细盐。李瑶坐下时,看见他冰箱上贴着张泛黄的便签,字迹娟秀:“记得吃降压药,抽屉第二层。”

“是……阿姨写的?”她试探着问。

张宇往面包上抹果酱的手停了停,声音低了些:“我母亲,去年走的。”

李瑶瞬间无措,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。“对不起。”

“没事。”他把面包推到她面前,“她以前总说,家里要有人吃饭才像个家。”

那天下午李瑶抱着抢救回来的画离开时,张宇站在门口送她。老梧桐的影子落在他肩头,蝉鸣声里,他忽然说:“下周末有空吗?我知道城郊有片向日葵花田,适合写生。”

她抱着画夹的手紧了紧,听见自己心跳盖过蝉鸣的声音。“好啊。”

接下来的日子像被谁调快了倍速。李瑶每周都去张宇家,有时是带着新画的素描让他看,有时只是帮他整理书架。他的书大多是美术理论,夹着很多泛黄的便签,字迹和冰箱上的便签如出一辙。

“这是我母亲写的批注。”张宇翻出本《芬奇笔记》,里面夹着张褪色的照片,穿旗袍的女人站在画架前,眉眼和张宇很像,“她是美术老师,我小时候总在画室角落看她画画。”

李瑶摸着照片边缘,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能懂那些被水泡过的画。有些温柔是刻在骨子里的,像老房子墙上的爬山虎,即使主人不在了,也会沿着记忆一直蔓延。

七月中旬的向日葵花田金灿灿的,像铺到天边的阳光。李瑶坐在画板前调色时,张宇就坐在旁边的草地上翻画册。风拂过花田,掀起他书页的一角,露出夹在里面的处方签,上面的日期是三年前。

“你手怎么了?”她终究还是问了。

张宇合上书,低头看着自己的手。那双手骨节分明,却在轻微颤抖,像停着只不安分的蝴蝶。“三年前出了场车祸,神经受损,握不住画笔了。”

他说得很轻,像在讲别人的故事。李瑶却想起那些深夜里,他对着她的画稿欲言又止的样子,忽然鼻子发酸。

“我教你用左手画吧。”她放下画笔,握住他冰凉的手,“毕加索晚年就爱用左手,说能看见不一样的光影。”

张宇的手僵了僵,掌心渗出细汗。阳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,暖得像要融化。远处有孩童的笑声传来,惊起几只停在花上的蝴蝶。

那天回到家,李瑶在张宇的书架最底层发现个上锁的木箱。他看见时脸色微变,却还是找了钥匙打开。里面全是素描本,画的都是同一个女人——年轻时的陈母站在画室里,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发梢,铅笔线条柔软得像棉花糖。

“最后这本没画完。”张宇翻开最厚的那本,最后一页只有半张侧脸,“她走那天,我正画到这里。”

李瑶伸手轻轻抚过纸面,铅笔的纹路还带着温度。忽然明白他为什么总在深夜看她的画,那些未完成的线条里,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想念。

入秋时李瑶的画展在学校开展。她特意把那幅被雨水泡过的向日葵挂在最显眼的位置,标签上写着:《重生》。张宇来的时候穿着深色西装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手里捧着束向日葵,花瓣上还带着露水。

“画得真好。”他站在画前看了很久,声音有些发紧,“像极了我母亲种过的那片。”

李瑶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右手,忽然抓起他的手腕按在签名簿上。“签个名吧,画家张宇。”

他愣住,周围有人看过来。她却固执地握着他的手,引导着笔尖在纸上划过。歪歪扭扭的字迹像刚学写字的孩童,却带着破土而出的力量。

散场时天又下起了雨,和初见那天很像。张宇撑开伞,这一次李瑶主动挽住了他的胳膊。雨水顺着伞沿往下淌,在两人之间织成透明的帘幕。

“去我家吧。”她抬头看他,眼里有星星在闪,“我煮了姜汤,还有你爱吃的煎蛋。”

张宇低头,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的雨珠,像落满了星星。他忽然笑起来,眼角的疤痕陷成温柔的形状,握紧了她的手。

“好啊,回家。”

巷口的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,老梧桐的叶子落了满地,踩上去沙沙作响。二楼的窗户亮着暖黄的灯,窗台上摆着两盆向日葵,正朝着光的方向,努力生长。', ''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