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章人虽死魂未消(五)(2 / 2)
林小满也来了,她手里拿着一本刚出版的《清人别集叙录》,封面上印着“覃琰著”。她走到三楼靠窗的那个位置,也就是覃琰以前常坐的地方,坐下,翻开了书。
阳光透过玻璃窗,落在书页上,也落在她年轻的脸上。
覃琰对着她,露出了一个只有自己能看见的笑容。
然后,他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,彻底消散在了图书馆温暖的空气中。
但那些书还记得他,这座图书馆还记得他,每一个被他帮助过、被他温暖过的人,也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想起那个沉默的、总在书架间徘徊的老管理员。
他的余温,会永远留在这片被文字照亮的地方。
新馆的古籍数字化工程启动时,覃琰正悬浮在恒温储藏室的紫外线灯下。金属货架反射着冷光,把那些蓝布封皮的线装书照得像列队的幽灵。负责扫描的年轻人戴着白手套,指尖在触摸屏上滑动的速度比翻书快三倍。
“第37册《金石录》,嘉靖刻本。”年轻人对着麦克风报出书名,机械臂轻巧地将书从架上取出。扫描仪发出细微的嗡鸣,覃琰看见自己映在玻璃镜面上的虚影——半透明的轮廓里,飘着几缕古籍纸张的纤维。
当扫描到第28页时,覃琰忽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。那页右下角有块淡褐色的霉斑,在他生前用艾草汁处理过,本应呈现暗绿色。屏幕上显示的数字图像却把霉斑变成了深黑色,像块凝固的血渍。
“这里不对。”他想伸手去指,指尖却穿过了显示屏。年轻人已经开始扫描下一页,机械臂转动的角度让书脊发出细微的脆响。覃琰突然想起这本《金石录》的衬页里夹着张蚕茧纸,是他二十年前从修复室废料里捡回来的,上面还留着前清藏书家的朱砂印。
扫描结束的提示音响起时,他看见那张蚕茧纸从书页间滑落,掉进了金属柜的缝隙。年轻人摘下手套的动作带起一阵风,把纸页吹得蜷缩起来,像只死去的蝴蝶。
接下来的三天,覃琰守在数字化车间。他看着《论语正义》的电子版本里,自己用朱笔圈点的句读被识别成乱码;看着那本民国戏曲抄本里的批注,被算法自动归为污渍删除。最让他心惊的是林小满曾用过的《梨园佳话》,扫描时因为书页微微翘起,整段关于昆曲身段的记载都成了模糊的光斑。
“这些不是错误,是记忆啊。”他在扫描仪周围盘旋,试图用气流干扰成像。当年轻人扫描《曝书亭集》时,灯管突然闪烁了三下,屏幕上凭空多出几行小字——正是他当年夹在书里的校勘记。
年轻人揉了揉眼睛,以为是系统故障。但当他重新扫描时,那些字迹又出现了,像刻在像素里的水印。
林小满来新馆做讲座那天,覃琰飘在报告厅的吊扇上。她穿着米白色的旗袍,袖口绣着几枝墨竹,很像他母亲年轻时的样子。投影仪上展示着那本从夹层里找到的抗战油印诗集,当翻到第17页时,覃琰突然注意到页边空白处有串奇怪的符号。
那是用铅笔写的,笔画歪扭,像小孩子画的简笔画:三个圆圈套着三角,下面拖着条波浪线。他生前整理这本书时明明没有见过,难道是后来有人添上去的?
讲座结束后,林小满把诗集留在了阅览台。覃琰整夜守着这本书,试图破解符号的含义。他想起老馆西墙的砖缝排列,想起母亲日记里画过的星座图,甚至想起古籍部旧保险柜的密码转盘。当晨光透过百叶窗在符号上投下条纹阴影时,他突然明白了——那是图书馆老馆的消防通道示意图,三个圆圈是楼梯间,波浪线是地下管道。
他立刻飘向新馆的特藏室。林小满正在那里整理从老馆搬来的档案,其中有个标着“1943”的木箱还没开封。覃琰记得这个箱子,是他刚入职时在地下室发现的,馆长说里面装着日军轰炸时的受损书籍,一直没敢打开。
他绕着木箱盘旋,气流掀起了箱盖的缝隙。林小满注意到这个细节,戴上手套轻轻掀开盖子。里面整齐码着三十多本烧焦的书,最上面那本《楚辞》的封皮上,赫然画着和诗集里一样的符号。
“这是……避难所的标记?”林小满用镊子夹起张嵌在书里的纸条,上面用毛笔写着:“藏书于丙字窖,待光复日取出。”
覃琰突然想起母亲曾说过,抗战时图书馆员们把珍贵书籍藏在地下管道里,用符号做标记。他飘到窗边,看着远处老馆的方向,那里正在拆除最后一段围墙。
古籍修复师周明远来新馆时,覃琰正坐在他的工作台上。这个戴金边眼镜的男人带来套祖传的修复工具,其中那把牛角马蹄刀的弧度,和覃琰生前用的那把几乎一模一样。
周明远要修复的是那本烧焦的《楚辞》。他用竹起子轻轻挑开焦黑的纸层时,覃琰感到一阵熟悉的悸动——就像当年他帮母亲修补《说文解字》时,指尖传来的纸张呼吸感。当周明远准备用化学试剂处理霉斑时,覃琰突然吹动桌上的艾草叶,让它落在书页上。
“艾草汁?”周明远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,“老法子确实比化学药剂温和。”他真的按照古法调制了艾草汁,当汁液渗入纸纤维时,覃琰看见那些焦黑的边缘竟然泛起淡淡的青色。
接下来的两周,覃琰成了周明远的“隐形助手”。他在显微镜下指出被忽略的虫蛀痕迹,在调配糨糊时让温度保持在最适宜的25度,甚至在周明远犯困时,吹动书页提醒他某处浆糊未干。有次周明远要给《楚辞》补配缺失的内页,覃琰引导他找到馆藏的另一部明刻本,恰好有相同的版式可以参照。
“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我干活。”周明远对着空气说,手里的金箔在灯光下闪着微光,“不过这样也好,就像有位老师傅在旁边看着。”他把金箔小心翼翼地贴在缺损的“骚”字上,金粉簌簌落在工作台上,像撒了把星星。
覃琰看着修复后的书页,那些曾经焦黑的地方如今泛着温润的光泽,仿佛炭火里开出的玉兰花。
秋分那天,图书馆闭馆后,覃琰发现有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溜进了古籍部。男人戴着鸭舌帽,动作轻得像只夜行动物,径直走向存放善本的玻璃柜。
当男人掏出磁卡试图破解电子锁时,覃琰突然让应急灯亮了起来。惨白的光线里,他看清男人脖子上挂着的玉佩——那是前馆长的私人物品,三年前随馆长病逝后就下落不明了。
男人显然受过专业训练,迅速用黑布罩住摄像头,然后拿出特制的刀片开始撬玻璃。覃琰想起这个玻璃柜的警报系统连接着消防栓,他集中意念撞击旁边的灭火器,金属罐体倒地的声响在空旷的阅览室里格外刺耳。
男人明显慌了,加快了动作。当他终于打开柜门,伸手去拿那本《清人别集叙录》的手稿时,覃琰突然掀起桌上的防尘布,盖住了他的头。就在男人挣扎的瞬间,覃琰吹动书架上的《四库全书》,让其中几册砸在地上发出巨响。
保安赶到时,男人正被防尘布裹成一团,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册手稿。覃琰飘在通风管道里,看着保安从男人身上搜出的盗窃工具——其中有把青铜钥匙,和他藏在老馆夹层里的那把一模一样。
“这是连环盗窃案的嫌疑人。”保安队长对着对讲机说,“前几年博物馆丢的那批古籍,估计也是他干的。”
覃琰看着那本被追回的手稿,封面上“覃记”两个字在应急灯下泛着淡淡的光晕。他突然想起老馆长曾说过,当年参与藏书记号绘制的馆员后代里,出了个败家子,把祖传的玉佩都当了。
林小满在整理1943年的档案时,发现张泛黄的星图。图上用朱砂圈出的猎户座腰带,恰好指向老馆的方向。她把星图扫描进电脑,与卫星地图叠加后,发现三颗星的连线终点正是老馆西墙的位置——那里正是覃琰发现夹层的地方。
“丙字窖……”林小满对着星图喃喃自语,突然想起那本《楚辞》里的纸条,“难道不只是地下管道?”
覃琰跟着她来到老馆的施工现场。推土机正在拆除最后一面墙,露出里面夯实的黄土。当林小满用洛阳铲在星图标记的位置下探时,铲头碰到了坚硬的物体——是块刻着“丙”字的青石板。
施工队小心翼翼地移开石板,下面露出几级石阶。覃琰飘下去,看见个三米见方的地窖,里面整齐码着二十多个木箱,每个箱子上都有和诗集里一样的符号。
“这才是真正的丙字窖。”林小满打开最上面的箱子,里面装着整套《四库全书》的文渊阁本,书页间还夹着1945年的光复日报,“比我们之前找到的多太多了。”
覃琰注意到墙角有个铁盒,打开后发现里面是本日记。泛黄的纸页上,母亲清秀的字迹记录着藏书的经过:“1943年冬,与同事七人将善本藏于此,以星图为记。琰儿尚幼,若吾不幸,盼他成年后能寻得此处。”
日记最后一页画着个小小的书架,上面摆着三本书:《论语正义》《楚辞》和一本空白的笔记本。覃琰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,母亲总在睡前给他讲猎户座的故事,说那三颗星是守护知识的哨兵。
古籍部新馆开馆那天,周明远修复的《楚辞》被放在了最显眼的展柜。林小满在旁边设置了数字互动屏,访客可以用手指划过屏幕,看到从丙字窖到数字化的全过程。
覃琰飘在展厅中央,看着来来往往的读者。有个戴红领巾的小女孩指着展柜里的星图问:“爷爷,这些星星为什么要围着书转呀?”老人笑着说:“因为书里藏着比星星还亮的东西。”
当林小满打开那本空白笔记本时,覃琰突然感到一阵温暖。笔记本的纸页上,慢慢浮现出淡褐色的字迹——是他生前没来得及写完的《清人别集叙录》后记。那些文字仿佛从他的灵魂里流淌出来,落在纸上:“藏书者,非藏于木石,乃藏于心间。”
周明远正在调试新安装的环境监测系统,屏幕上显示着恒温20度,湿度55%,紫外线强度为零。他抬头看见通风口处有片飘落的银杏叶,笑着对旁边的小张说:“老馆的叶子都追到新馆来了。”
覃琰看着那片叶子落在《清人别集叙录》的样本上,突然明白自己不再是孤单的游魂。他的记忆藏在古籍的修复痕迹里,他的守护融在图书馆的恒温空气中,他的存在写进了每个与书相遇的瞬间。
闭馆音乐响起时,林小满在展厅门口放了盆艾草。月光透过玻璃幕墙照进来,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,像谁在轻轻翻书。', ''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