颜料盒里的初遇(1 / 2)
('雨水。铺天盖地的雨,砸在美院老校区坑洼的水泥路上,溅起浑浊的水花。他刚从网吧通宵出来,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,脑子被游戏里的枪炮声震得嗡嗡作响。为了省几步路,他抄近道穿过那片平时人迹罕至、堆满废弃画架和石膏像的后院。视线被雨水糊得一片朦胧,只看到前方一片模糊的色块在移动。
下一秒,他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。
“啊——!”
一声短促的惊呼。紧接着是更为刺耳的、金属和玻璃猛烈撞击碎裂的声音,混杂着液体泼洒的哗啦声。陈序被撞得一个趔趄,差点摔倒。他甩了甩湿透的头发,勉强睁开被雨水蛰痛的眼睛。
眼前一片狼藉。一个穿着宽大牛仔背带裤、头发随意挽起的女孩跌坐在地,泥水迅速浸透了她的裤腿。她身前散落着一个翻倒的巨大木质颜料盒,盖子摔开了,几十支、上百支管状颜料像被炸开的彩虹,滚得满地都是,红的、黄的、蓝的、绿的……在泥水里流淌、混合,形成一幅诡异而惨烈的抽象画。昂贵的画笔断了好几支,调色盘碎成几瓣,像被踩烂的饼干。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这一切,将昂贵的色彩汇入浑浊的泥流。
女孩抬起头,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往下淌。她的眼睛很大,此刻因为震惊和心疼而瞪得滚圆,里面清晰地映出陈序狼狈而错愕的脸。那眼神,像被踩碎了心爱之物的幼兽,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种即将崩溃的委屈。
“你……”女孩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,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气的,“你走路……不长眼睛的吗?!”她看着满地的狼藉,嘴唇抿得死紧,眼眶迅速泛红,积蓄起水光。那水光里,除了颜料被毁的绝望,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——仿佛某种小心翼翼守护的珍宝,在他鲁莽的撞击下,碎裂了。
陈序当时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顶,网吧通宵的烦躁、被雨淋透的狼狈、还有撞翻东西被责骂的憋屈瞬间爆发出来。“操!”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声音比雨点还冲,“谁让你挡路的?!这鬼地方堆这么多破烂,活该被撞!”他完全没去想那些颜料画笔对一个学画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,只觉得这女孩的眼神和质问刺得他浑身不舒服,像被当众扒光了衣服。他烦躁地踢开脚边一支滚过来的蓝色颜料管,那管子咕噜噜滚进泥水里,瞬间被染得面目全非。“晦气!”他丢下两个字,看也没看地上几乎要哭出来的女孩,拉紧湿透的连帽衫帽子,缩着脖子,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了茫茫雨幕里。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,却浇不灭他心头那团无名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、做了坏事急于逃离现场的慌乱。
……
“砰!”
沉重的玻璃烟灰缸从陈序手中滑脱,砸在厚厚的地毯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它没有碎裂,只是歪倒在那里,像个被遗弃的、无用的摆设。
举着烟灰缸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了。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,软软地搭在身侧的薄被上。那被子上还残留着一点陌生的、温暖的体味,此刻却只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。他脸上虚张声势的凶狠像退潮般迅速消失,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光的茫然和脆弱。十八岁那个雨天的记忆碎片,带着冰冷的泥水气息和女孩那双含泪控诉的眼睛,如此清晰地、蛮横地撞进此刻这个陌生躯壳的意识里,与现实门口这个疲惫女人的面孔重叠、撕裂、又强行拼合。
“你……”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,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,艰难地挤出几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字,“你……你是……那个……颜料……”
女人——林汐——依旧站在门口。晨曦的光线越过她的肩膀,在地毯上拉出一道长长的、沉默的影子。她看着陈序眼中那属于十八岁少年的、毫无遮掩的惊惶、愧疚和难以置信,看着他脸上褪去凶狠后暴露出的稚嫩底色。她脸上的审视和紧绷似乎也随着烟灰缸的跌落而松懈了一瞬,但那疲惫感却更深地刻进了她的眼纹里。她没有回答他磕磕巴巴的问题,只是微微闭了下眼,再睁开时,里面翻涌着一种陈序完全无法理解的、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——有无奈,有心痛,或许还有一丝早已习惯的苦涩。
“陈序,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重量,压得陈序几乎喘不过气,“今天……是三月十七号。”她停顿了一下,目光像无形的探针,刺入他混乱的意识深处,“你今年……十八岁,对吗?”
陈序猛地抬起头,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收缩。三月十七号?那是昨天!他昨天刚在网吧通宵打完游戏,撞翻了那个女孩的颜料盒,然后……然后呢?他怎么会在这里?在这个陌生的、有婴儿啼哭的、属于一个成熟男人的房间里?面对着这个……林汐?
“你……你怎么……”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如同冰水,瞬间淹没了他。他想问“你怎么知道”,想问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”,但所有的话语都冻结在喉咙里,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。他像个溺水的人,徒劳地在一片名为“现实”的惊涛骇浪中挣扎,唯一的浮木,却是眼前这个陌生女人疲惫而笃定的眼神。
林汐似乎读懂了他眼中滔天的疑问和恐惧。她轻轻叹了口气,那叹息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,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,在陈序混乱的心湖里激起绝望的涟漪。她抬起手,不是指向他,而是指向门外婴儿哭声传来的方向。
“隔壁,”她的声音干涩,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,“在哭的,是我们的女儿,安安。她……刚满六个月。”
“女儿?”陈序下意识地重复,声音轻得像梦呓。这个词像一颗烧红的子弹,瞬间击穿了他混乱的意识,留下一个灼痛而虚无的空洞。他顺着林汐手指的方向望去,仿佛能穿透墙壁,看到那个制造出如此绝望噪音的小小生命。他的?他和这个……林汐的?一股剧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,他下意识地捂住嘴,身体因强烈的生理不适而微微蜷缩。这具陌生的、成熟的身体,此刻像一个令人作呕的牢笼,囚禁着他十八岁的灵魂,还塞给了他一个完全无法想象的“父亲”身份。荒谬!恶心!恐惧像冰冷的藤蔓,缠绕住他的心脏,越收越紧。
林汐看着他煞白的脸和痛苦蜷缩的姿态,眼神微微一黯。她没有靠近,只是将目光移开,落在那扇紧闭的、隔绝着婴儿啼哭的房门上。她沉默了几秒,像是在积蓄力量,然后才重新看向陈序,声音依旧平静,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:
“今天,你暂时不需要去公司。我会帮你请假。”她顿了顿,补充道,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,“现在,你需要做的是:第一,安静下来。你的反应会吓到安安。”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个歪倒的烟灰缸,“第二,去客厅待着。我会……尽量告诉你一些你需要知道的事情。关于……‘现在’。”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。
说完,她不再看他,转身快步走向隔壁那扇门,推门走了进去。婴儿的哭声被门板隔绝了一瞬,随即似乎被什么安抚了,变成了断断续续、委屈的抽噎。
房间里只剩下陈序一个人。巨大的寂静如同实质般压下来,反而比刚才的哭闹更让人窒息。他僵硬地坐在床上,冰冷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,滴在陌生的、属于成熟男人的皮肤上。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骨节分明、带着薄茧的手——这不是他打游戏的手,这双手属于一个“丈夫”,一个“父亲”。胃里翻江倒海,他猛地捂住嘴,强烈的干呕感让他浑身颤抖。他死死咬着牙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、野兽般的呜咽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几分钟,也许是永恒。隔壁的哭声彻底平息了,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。陈序抬起头,脸上湿漉漉一片,分不清是汗还是泪。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,僵硬地挪动双腿,双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,如同踩在深不见底的流沙里。他踉跄着,几乎是扶着墙壁,一步一步地挪向客厅。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拖着无形的镣铐,走向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“现在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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