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走了丶死了丶结束了(1 / 1)

「十亿人民九亿商丶还有一亿要开张,海子的悲剧,不在于他自己有没有钱,而是其它人眼里只有钱!」

1990年4月1号星期天上午九点,恒江市百货大楼旁边的练摊一条街上,23岁的张延正蹲在书摊后面口若悬河。

因为前几天是着名诗人海子卧轨自杀一周年,报纸上连篇累牍的追忆怀念,所以这个话题又重新成了热点。

「这摊子有人没?纸钱怎麽卖的?」

正高谈阔论,隔壁摊子就有个老太太嚷嚷起来,张延忙起身应道:「在呢丶在呢,大姐您想要什麽样的?」

却原来他并非书摊老板,而是隔壁卖冥币的。

那老太太瞪眼道:「你叫谁大姐呢?」

张延假模假样仔细看了对方一眼,然后连忙弯腰:「哎呦,对不住丶对不住,我这人有点近视眼,刚才听您中气十足丶穿的又利落,就以为……您别介意,这麽着,待会儿我给您抹个零。」

听他这麽说,老太太明显十分受用。

不过在摊子上翻了翻,挨个问了价格之后,老太太脸上便又晴转多云,嘴里嘟囔道:「怎麽连纸钱都涨价了,这还让不让人活了?」

张延两手一摊:「没办法,您瞅瞅这两年还有不涨价的东西吗?」

老太太也知道世情如此,但还是忍不住抱怨了几句,又问:「还有便宜的没?」

「这……」

张延犹豫了片刻,看老太太作势要走,这才咬牙道:「您等等!」

说着,他转过身从靠着墙的麻袋里,费力的掏出厚厚一摞黄纸,摊开在老太太面前,小声道:「这些都是印呲了的,我本来是想留着自己上坟用,反正咱们上坟讲的就是个心意,心意到了就行。」

老太太凑近一瞧,见那黄纸边缘有些破损,中间的铜钱窟窿也不甚齐整,当即就信了七分。

然后便做声作色的道:「可不就得你自己用,这破玩意儿你想卖你也卖不出去啊——要不乾脆便宜处理给我得了。」

「那也不能太便宜,不然我宁愿烧给自家先人……」

双方一番拉扯,最终以折中价完成了交易——临走前,老太太还多薅了两张打包用的旧报纸。

目送这老太太得意洋洋走远了,隔壁书摊老板笑着打趣道:「小张,你这一上午净卖残次品了,剩下的还够自己用不?」

张延把钱揣进兜里,指指了指摊上竖着的牌子,只见上面写着八个大字:厂家直销,零售丶批发。

「整个厂子就伺候我一人儿,你说够不够我用的?」

如果可以的话,张延也不想主打残次品,问题是印刷厂工人对印冥币心存抵触,导致残次率总是居高不下。

而从他这里批量拿货的小商贩们,又不肯要这种残次品,逼得他只能自己想辙。

却说张延刚贫了两句,又有人蹲在了冥币摊前,这是位货真价实的大姐,而且穿着也比较讲究。

她翻看了一下摊子上摆着的黄纸丶天堂币,发现沾了一手的颜色,嫌弃的抽出帕子揩了揩,顺嘴问:「小伙子,你这里还有没有好一点的?」

「这个……」

张延面露迟疑之色,旋即又从麻袋里翻出几叠冥币,依依不舍的放在摊子上:「大姐,这些都是我留着自用的,要不是看你跟我一样都是讲究人,我肯定不会拿出来。」

说着,他用力在那冥币上搓了搓,然后把乾净的手展示给对面的大姐,见对方微微点头,又趁热打铁道:「一般人我懒得跟他掰扯,其实咱们清明祭祖讲的就是个心意,要是一味的图便宜,那不成『上坟烧报纸——糊弄鬼』了吗?」

噗嗤~

话音刚落,书摊前面就有个年轻姑娘笑出声来,张延斜了她一眼,依稀记得自己先前讲『海子』的时候她就在了。

不过书摊嘛,看半天一本不买的人多了。所以张延也没太在意。

爽利的和大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,等送走了主顾,他便又施施然回到隔壁书摊,准备继续开坛布道。

「你这心意还真是多变。」

这时那年轻姑娘忽然一本正经的质问:「可这麽做不是混弄人吗?是你们这行都这样,还是……」

「这怎麽就糊弄人了?」

张延不乐意的反驳:「我不过是顺着买主说话,难道跟百货大楼里面一样,臭着张脸爱答不理的,才算是不糊弄人?」

那姑娘早就看出张延是个牙尖嘴利的,被抢白了两句也不急不恼,而是重整旗鼓继续质问:「那你知不知道,国家正在整治丧葬业乱象?你卖的这些东西也在整治之列!」

张延眉头微皱,上下打量了那姑娘一番,然后突然来了句:「你是电视台的记者,还是恒江日报的?」

姑娘一愣,诧异道:「你怎麽知道我是日报的记者?」

「废话,一般人能知道这消息吗?而知道消息的除了记者,也没谁会咸吃萝卜淡操心,跑到我这里问东问西!」

张延说完明显松了一口气,转身回到自己摊子,又冲着女记者勾了勾手道:「借一步说话。」

见女记者皱着眉头没动地方,他又补了句:「你是年初刚来实习的冯记者吧?」

冯婷婷大吃一惊,记者身份还能用逻辑推理出来,但对面这不法商贩竟然一口道破她的姓氏,就实在有些魔幻不可思议了。

她心下又是惊骇丶又是警惕丶又是好奇,但这毕竟是在熙熙攘攘的街上,也不用担心张延会乱来,所以最终好奇心压倒了一切。

于是她小心翼翼的绕到冥币摊后面,尽量保持着足够的距离。

这时张延把头一伸,抢在她避开之前,压着嗓子道:「自己人,我是咱们报社的特约评论员。」

「啊?!」

冯婷婷越发傻眼了。

张延紧接着又抛出一个炸弹:「我是第三印刷厂的排版工,至于摊子上这些东西……你懂的。」

说完,见冯婷婷似乎没什麽触动,张延忍不住暗暗摇头,果然是新来的,什麽都不知道就敢往里趟。

于是他又补充说明道:「第三印刷厂原来是恒江日报名下的产业,直到88年才单独拆出来,所以厂里大多都是报社的家属子弟。」

事实上张延也是报社的职工子弟,他爹张兴国是恒江日报的美术编辑。

张延85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,又不愿意让父亲提前内退顶岗,便只好去印刷厂做了排版工。

这勉强也算是子承父业,毕竟做排版工也是要有一些美术设计功底的。

冯婷婷听到这里,也终于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,然后她的理性和感性就开始左右互搏。

但年轻气盛的姑娘有几个不感情用事的?

所以她最终还是忍不住质问:「你们这不是知法犯法吗?!」

「要不然呢?」

张延理直气壮的摊手道:「打从价格闯关之后,上面派的活儿就越来越少,日报又不愿意给印刷厂里提价,这再不想辙搞点外快,难道你养我们啊?」

冯婷婷被噎住了,价格闯关后类似的乱象层出不穷,各种歪门邪道的都有,靠着印冥币赚外快,已经算是相当人畜无害了。

而她也只是看到上面出台了指导政策,觉得有文章可做,所以才会趁着星期天跑来搞暗访,并没有获得上面背书。

但就这麽退缩,冯婷婷又实在不情愿,于是死鸭子嘴硬道:「我怎麽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?」

「这又不是什麽国家机密,你回报社一扫听不就清楚了?」

「那你要是趁机跑了呢?」

「什麽意思,你难道还想抓我不成?你到底是记者还是公安啊?要不这样,我领你去印刷厂,您老人家受累,给总编他二表姐也送一副银镯子!」

两人正吵吵着,一辆二八大杠突然停在了摊子前,骑车的少女用大长腿支住一边,冲张延唤了声『哥』,然后就好奇的打量冯婷婷。

冯婷婷这才惊觉自己快要跟张延脸贴脸了,急忙红着脸退开两步。

张延则是没好气的呵斥道:「小芳,你不在家里复习功课,跑这边儿来干嘛?」

来人是张延正在上高二的妹妹张芳。

她见哥哥态度恶劣,不乐意的翘起鼻孔道:「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,我可是带着重磅新闻来的!」

说着,又忍不住斜了眼冯婷婷一眼,好奇的探究:「这位姐姐是?」

张延随口敷衍道:「这是报社新来的冯记者,我们俩正讨论文章呢——就前几天我发在日报头版的那篇时评。」

「噢丶噢~就是那篇《顾城走了丶海子死了丶诗歌的时代结束了》,对吧?」

张芳夸张的应了,但明显是半信半疑,毕竟刚才两人的姿势和距离,在当前社会已经称得上是相当暧昧了。

于是她一片腿下了车,凑到张延耳边悄声道:「哥,我刚才看到周叔叔和李阿姨在吵架,好像是周姐姐昨天晚上离家出走了。」

「什麽?!周楠她……」

张延听了面色大变,蹭一下就从摊后蹿到了摊前,骑上车子边蹬边喊:「你帮我看好摊子,有要长期订货的就记个联系方式!」

「哥丶哥!」

张芳急的追在后面大喊:「我作业都还没写完呢!」

可张延哪里顾得上管这些,早骑着二八大杠不见了踪影。

张芳只好碎碎念着回到摊位前,一脸嫌弃的看向地上的冥币。

虽然她不像有些人那样,觉得哥哥是在赚死人钱,丢了印刷厂工人的脸,但也绝不愿意被熟人看到自己摆摊卖纸钱。

这时冯婷婷忽然凑上来,好奇的探问:「你们刚才说的周楠,是不是周副总编的女儿周楠?你哥跟她什麽关系啊?」

她虽然是刚来的,但对副总编的女儿却是闻名已久,据说人长的比电影明星还漂亮,追求者如过江之鲫。

「没什麽关系啊,就是一个大院长起来的。」张芳说完,也觉得这话有些站不住脚,于是又补充道:「他就是单相思,彼此清白着呢。」

说完,小姑娘就悄悄观察冯婷婷的反应,但看来看去也没找到自己想要的变化,只能暗暗摇头,心想哥哥这婚姻大事恐怕还有的愁呢。